十二年前,湖北省作家協會在桃花沖舉辦了一個消夏筆會,集合五六位作家,在那里住一個月有余,我有幸被邀參加。每日的清晨傍晚,散步在林間溪畔,與鳥聲相伴、與野花為伍,那份悠游山水的閑情,對身心的怡養(yǎng)實乃大有裨益。記得那時我很是胡謅了一些詩,其中有這么一首,名為《桃花沖尋勝》:
楚關皖塞回旋地,最愛清溪處處斜。
紫竹悠閑彈石瑟,夕陽冷落過人家。
眾山圍處松聲冷,野樹濃時鳥語嘩。
卸盡紅塵斟寂寞,那堪松頂又飛花。
日前翻出舊詩稿,看到這一首,不禁又動了春游之興。于是,覓了一輛車,從武漢出發(fā),馳驅兩百多公里的車程,跑來鄂東最深處的桃花沖。以下所記,便是這幾日尋幽探勝的所得。
小 樓 觀 云
我說的小樓,蹲在桃花沖一條汩汩作響的山溪旁邊。一座鋼筋混凝土的建筑,秀出于周圍磚木結構的農居,很有那么一點鶴立雞群的味道。
小樓是桃花沖林場的招待所,十幾年前那次省作協的筆會,便在這里舉行。十幾年時間不算短,這小樓卻依然是桃花沖最現代化的建筑,可見山中經濟的局促。小樓第二層面南是一個很大的遮頂陽臺,搬一把藤椅坐在陽臺上,看三面的山色,真是難得的風景的大餐。
面南一山,土人呼為牛脊骨。高峻,突兀,是“橫看成嶺側成峰”一類。它的最好的景致,莫過于云。
桃花沖蒼松滿坡,氣候濕潤。春夏多雨,雨后多云。而牛脊骨似乎就是一個云巢。坐在小樓的陽臺上看云,主要看牛脊骨。
那天清晨,大約七點來鐘。夜來的陣雨才歇,山谷水汽迷濛,郁白的云把牛脊骨罩得嚴嚴實實。忽然,從山谷的盡頭,牛脊骨的根部裂開一隙。速度之快,仿佛有把飛刀劃過。本來是峰谷相連的白云,瞬間一分為二。谷中的云向我站著的小樓退來,改平鋪為怒聳,幽趣而磅礴。漱石的泉聲,如燃的山花,頃刻間被它蓋過。小樓仿佛成了怒海中一只小小礁盤。我正擔心小樓要被云海吞沒,卻見已迫近小樓的云濤忽然又像被誰推了回去。再看,它們并不是在退卻,而是另行別路,向小樓兩邊的山峰攀升而去了。它們也不再是混沌的一片,而是裂變成千萬種形象,如龍、如獅、如象、如鯨;如行舟、如釣叟、如炊煙、如宮殿……窮盡變幻,不一而終。整個兒山坡,像是一座動作起來的蠟像館。它們躍然、裊然、馳然;作沉思狀、作悠閑狀、作嚎叫狀、作莊嚴狀。不管你的視線停落何處,觸到的都是撲朔迷離的太虛幻境。
再說嶄然而分的云海的另一半。
設想一下,把成千上萬個醉漢弄到一起爬山,會是怎樣的一個場面?牛脊骨緣坡而上的云團,正是一幅千奇百怪的醉漢圖。
牛脊骨以巖與松取勝,巖是蒼巖,松是老松。眼下,那些羽扇綸巾的醉漢們,在巖畔松間,坐著、臥著、跪著、站著、跑著、爬著、歌著、哭著、愣著、怒著、顛著、禪著。這些超一流的醉鬼們,有的魏晉風骨,有的盛唐氣象,有的南宋衣冠,有的滿清氣質。當然,其中似也有不少像是剛走出卡拉OK舞廳的現代青年。美酒三千,我取一瓢飲。于此,我的酒興發(fā)作,亦想散發(fā)奔去,在那幅醉漢圖中奪一個席位。
身后一響,是友人搬椅來和我一同看云了。我也收回走神的情緒。友人和我談云,他對自然的感覺遲鈍,說話不得要領。但我并不惱他,至少,他還有看云的雅興。
斑鳩啼雨,紫燕牽風。這會兒緊一聲慢一聲的鳩,響在谷底的溪聲上;高一陣低一陣的燕,舞在云間的光影中。云不因它們而生,但它們的歌唱與舞蹈,卻能引發(fā)云的激情。
果然,當紫燕把風牽向牛脊骨峰頭時,云迅速集合,所有的醉漢頃刻間消失凈盡,它們重新混沌起來,在峰頭上凝成渾厚的一片。然后乘風而下,以閃電的速度,向谷底沖撞而來。這是極為壯麗的幾秒鐘,挾雷帶電、飛沫揚濤的云瀑,陡然從天而降。那氣勢,勝過幾十條黃果樹瀑布。落地的一剎那,我竟然產生了地震般的感覺。接著,谷底騰起十幾團原子彈爆炸時產生的那種蘑菇云。它們在上升中膨脹,在膨脹中亮麗,在亮麗中變得扁平,再飛到各自喜愛的峰頭上,作為雨后的朝霞,用另一種方式存在。
這一場云的演出,開始時金戈鐵馬,結束后余音裊裊。坐在小樓上的我,接受了一場生動的美感教育之后,忽然想唱歌了。但不知唱什么好,于是大聲談笑起來。友人說:“你的心情真好。”
我問友人:“我們帶一瓶酒,去登牛脊骨好不好?”友人欣然應諾。他的本意在游山,而我呢,卻是想當那幅云軸中的醉翁了。
臥 仙 石 坐 禪
吳家山與桃花沖都游過的,把兩者拿來比較,認為吳家山的風景集為“野、峻、疏、潤”四字,而桃花沖的風景則定在“透、幽、清、曲”四字為準。這評判算是公允。只是這桃花沖還有一個勝處,即是到處可見的蔥白流泉。
毛邊河那一條,上篇已寫過。現在我再來介紹一條名叫瓦泄排的溪水。
如果說毛邊河有著明清小品的那種韻味,那么這瓦泄排的風格,則近似于莊子的散文。瓦泄排的入口,在小樓上首的左邊,也是必得在幾棵盤龍虬枝的老烏桕前,過一彎彎小石橋才可進入的。
比起毛邊河來,這瓦泄排溪邊的山,要推得遠一些。溪邊也有一條山路,路上看山,與在毛邊河看山是大異其趣。這里的山巨巖多,兀石多,如塔如樓,如煙戶人家。細看下去,會看出各種寓意來。
瓦泄排在桃花沖眾多溪水中,是落差最大的一條。一兩里河身,自上而下,竟懸起了數十條小小瀑布。一瀑跌為千瀑,千瀑仍為一溪。數字游戲中藏著風景的殊妙。
與山上怪石相呼應的,是這溪水中隨處蹲踞的大小石頭。小如雀卵者,浸在清清水底;大如椽屋者,構成溪中的大隘。徜徉其中,可得縮微的石林之趣。
從溪水入口約一公里許,河床里便盤踞著堂屋那么大的一塊石頭。從旁邊的石頭搭一小橋過去,大石的頂部光滑平坦。這石頭的半身浸在水中,露出水面的也很難曬到太陽。溪邊三五棵屈干橫枝的迎客松,為它撐起了天然的遮陽傘。記得開筆會來桃花沖的那次,時值溽暑,作家同道中很快就有人發(fā)現了這塊石頭,認為是再好不過的乘涼處。因此,中時午后,常常來這里歇涼小寐,并給這石頭封了一個“臥仙石”的名字。自然,我們都成了一天也離不得葷腥的“仙人”。我也曾攜了閑書,到那臥仙石上酣然高臥了幾次,然后又用所謂以詩記勝的媚俗心理,胡謅了八句:
當年此地臥仙翁,爽氣飄飄石吐虹。
碧浪染成雙鬢雪,黃花搖斷一絲風。
擁懷雀語天還矮,坦腹霜情耳漸聾。
拭去夢痕山上望,紅霞一點是村童。
詩題就定作《臥仙石納涼》。
這次重游桃花沖,暮春四月,不能享受納涼的樂趣,但臥仙石之于我,卻有了另一重深刻的意義。
近幾年,步入中年的我,在自我的道德世界有了多樣性的選擇之后,特別是經歷過三年前的那次夏日的劫難之后,我的深埋于心靈中的宗教意識忽然覺醒了。中國人活得很苦,中國知識分子為了真正承擔起“社會良知”的責任,生活得更苦。由于憂患意識的強烈,我得到屢遭挫折的回報。挫折,即是佛家認為的苦。苦是厭世的源頭,亦是宗教存在的理由。這兩年宗教書籍的盛行,說明人心中普遍存有悲觀情緒。大家看到當今的物質社會里,已是危機四伏,于是又找回已經冷落了半個世紀的佛教,作為疲憊不堪的思想的歸宿地。我找來一堆佛教的書讀過,最后真正使我喜歡的還是中國的禪宗。
禪,作為人與宇宙冥合的智慧,雖然源自印度的瑜珈,但在體現精神活力方面,更有其顯著的獨創(chuàng)。禪的目的是要洞開人的“心”眼,實現“心”的解放。它讓人摒棄物質世界中的世俗判斷,而進入靜寂、安詳的氛圍中冥想。突破具體的人和事的障礙,然后又從人們視而不見的事物中發(fā)現遠非哲學意義上的高能的自由。人通常是語言和邏輯的奴隸,惟有禪,才能使人重新獲得精神的主宰地位。
禪對于社會的進步也許是消極的,但對于醫(yī)療個人的精神創(chuàng)傷卻有著不可替代的功效。所以,兩年來,我已養(yǎng)成了坐禪的習慣。
這回重游桃花沖,登上瓦泄排中的這塊臥仙石的時候,我首先想到,這里真是一個絕佳的坐禪之地。
由于春天太陽行經的軌道與夏天里有些偏差,夏日里見不到陽光的臥仙石,在春天里卻是滿浸著陽光。臥仙石下半部泡在水里,上半部享受著融融的日照,陰陽平衡,水火交感。天之精,地之氣,蓄攝于臥仙石的一身。人坐其上,統領天地,吸納精氣,養(yǎng)心壯神。人生的真諦,的確可以于此機緣中悟得。
超現實性是禪的一大特色。身在通邑大都,滾滾人流中而能禪定者,是得道的大智慧者。一般的習禪者,當于隔絕喧囂的密戶之中,持之以恒地培養(yǎng)自己的抗干擾能力。讓思想的意識流變成清澈的湍溪,突破自身的脆弱與局限,以及二元思維的束縛,流入到心物統一的精神故鄉(xiāng)。這過程或許短暫,或許漫長。歷代禪僧之所以匿居深山,其意就是為了遠避人世的囂雜,而縮短自己參禪的過程以求早日達到開悟。
我是一個意志極不堅定者,參禪時常常心猿意馬。但往這臥仙石上一坐,倒的確得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。
臥仙石所在的瓦泄排,是桃花沖一條冷僻的溪谷。桃花沖的居民寥寥,城里的文明人亦少有進入。因此,這瓦泄排可稱之路斷人稀。從紅塵滾滾的集團生活中分離出來,從機械的壓迫中逃遁出來,坐在這塊大石上,聽松聽泉,思維如松如泉;看云看鳥,自身如云如鳥。一種悠然自得的情懷油然而生。你垂下眼簾,一切仿佛都不存在。但云卷云舒、鳥啼花落、野水漫流、紅葉滿路這些自然景觀,全都化作神秘的玄機構成你心靈的激動。讓你剎那間明白什么是人性的陷落,領悟“所有欲”即是人類的支配力量亦是扼殺人類的元兇。領悟即真實。只有此時,你的精神才是獨立的,你這一個體的生命才是存在的。
在桃花沖小住的日子里,每日我必得來這仙石一坐。離開桃花沖時,我的筆記本中居然多了這么四句:
風起竹邀花掃石,寒來云為客添衣。
禪家活得無拘礙,鎮(zhèn)日南山一局棋。
題目就叫《禪家》。
讀者不難看出,這詩并沒有脫離古人此類詩的窠臼。但人類的精神活動經常是從頭開始的。生命是無窮無盡的重復,這也導致了精神活動的重復。重復不同于摹仿。從整體上看,你可能是重復,從個體看,你是突破。
山水的意義不在風景猶如醉翁之意不在酒。在桃花沖我并沒有下棋,但我的生命確實在一盤棋局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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