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我還小。父親說，大哥一家準(zhǔn)備搬到豹子沖去住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大哥是大伯父的長子，也是我們家族的驕傲，其時，正在區(qū)里工作。放著風(fēng)景如畫的地坪河不住，搬到豹子沖那個荒僻之地，大哥是怎么想的？

父親說，地坪河好是好，可人多田地少，加上鳳凰關(guān)水庫加壩擴容，低處田地被淹，必須遷出一部分人啊。他是干部，自己得帶這個頭！

我對豹子沖并不陌生，父親帶我去外公家總會經(jīng)過那里。沿地坪河上行三四里地，再向西入云蓋山深處，一條曲折蜿蜒的幽谷山?jīng)_即是。每次走著那步步驚心的險道，我總會想起父親講過的故事，說是很久以前，山下的周屋灣里一位早起的行人有一天進沖，被一只小豹子襲擊，消息不脛而走，從此那個地方就被叫作豹子沖了。因此每到那里，我都神情格外緊張。

我高中一年級時，又趕上一次庫區(qū)移民。那天晚上，我正好從學(xué)校回來，聽父親和母親在煤油燈下商量搬遷。我又一次緊張地聽到了那個地名——豹子沖。

搬到豹子沖的新家，總有一種客居的感覺。尤其是每次清晨起早趕往幾十里外的學(xué)校，那條幽深的山谷，成為我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。溝壑縱橫，偏僻荒蕪；蛇行小道，墳塋眾多。沒有哪一回不是神情高度緊張，一身虛汗?jié)裢敢卤场?/p>

如今看來，豹子沖一條山?jīng)_，直線長度也不過兩三里地，但當(dāng)時卻被曲折拐彎的羊腸小道拉伸得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。山谷里分布著上中下三個灣子二十多戶人家，出山一趟都難。

工作后，我走出小山村，到縣文化館工作。之后工作不斷變動，從縣城調(diào)到市里，倒開始分外注意故鄉(xiāng)豹子沖。先是感覺人在變，原先那些熟悉的滄桑面孔越來越少了，見得多的是似曾相識卻精神煥發(fā)的“新顏”——過去的土坯瓦房不見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樣的嶄新樓房；往日步行都磕磕絆絆的羊腸小道，突然一下子伸直腰桿闊氣起來，跑在上面的車子，一腳油門就竄得不見蹤影；曾經(jīng)偏處一隅的山旮旯，如今，竟成為三條鄉(xiāng)村公路的交會中心，一條直通英山縣城，一條串聯(lián)武英高速，還有一條通往大別山的旅游公路。寬闊平整的水泥路面拉近了山里與外界的距離，過去幾個小時才能走出的大山，現(xiàn)在只幾分鐘就被車子甩在了身后。

還有山。荊棘遍地的野壑山坡不見了，映入眼簾的是隨山環(huán)繞、連天接地的梯地，上面果木蔥蘢，花香四溢。原來一遇洪水就泛濫的溝谷，都砌上了嶄新的石岸。谷底那方幽深的小水庫，不知什么時候變了模樣，坦蕩溫柔起來。水池噴泉這種過去只在城市出現(xiàn)的裝飾建筑，居然也在山中現(xiàn)身。以往沖里人不愿多談的地名，如今竟被顯眼地刻在入山處的一塊大石上——“豹子沖”，連同一只騰空而起、栩栩如生的獵豹，威風(fēng)凜凜地守在山口，向過往的人們展示著它的生機與自信。

在豹子沖，碰面最多的熟人是鄭愛平和王光富，兩家都在公路邊上建了漂亮的房子。王光富一直生活在豹子沖，別人外出打工賺錢，他卻與人合伙辦起了山羊養(yǎng)殖場，并且經(jīng)營得有模有樣，那地地道道的土山羊成為山外城里的俏貨。每次看到他走在一群群圓滾滾的山羊中間，或站在一溜寬大的羊舍前，那種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笑容簡直把我也融化了。鄭愛平是我同學(xué)，敦敦實實的個頭，見面一臉憨笑。他原本在縣里工作，不知是什么觸動了他的故鄉(xiāng)情結(jié)，干得好好的他突然辭職回到豹子沖，在居所四周治水修路、種花栽果，一點一點精雕細(xì)刻般改變著故鄉(xiāng)。還有一個漢子，已經(jīng)叫不出名字了，我記得他原來住著塌了半邊的屋子，常常一臉茫然地籠著雙手在村子里閑逛。如今，看他衣著光鮮地在一棟三聯(lián)兩層的樓房進出，確實讓我心生感嘆！

讓我驚異的，還有過去那些田間地頭很不起眼的烏桕，枝丫間蛛網(wǎng)樣的簾子里常有蟲，稍一沾上就癢得鉆心。如今，這些曾經(jīng)令人生畏的樹，被打理得規(guī)整有序，連同山上重新栽種的紅楓一起，構(gòu)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致。一入秋，那漫山遍野的紅葉，染得豹子沖如同畫境一般。

故鄉(xiāng)的變化出乎我的意料。那個令少年的我緊張不已的山?jīng)_子，如今讓我充滿依戀，充滿自豪。

（鄭能新）

（作者：鄭能新)